文章最後更新於 2022 年 5 月 24 日
我來了。羅浮宮。
走進地下道,旁邊是古道磚牆,足音雜沓在偌大空間嗡嗡迴響,平凡一點地說甚至像上班時的捷運站,這裡不是埃及,但大家也搶著要看金字塔,我知道我最興奮的不是這個,而是踩在打蠟過的地板上發出的那種啾啾聲,對,激烈一點會以為在籃球場,差別在於觀眾多寡,人聲鼎沸是賽程、悄然靜默是苦練。
17歲的我曾經在北美館因為地板摩擦出的啾啾聲,不知哪來的靈感就這樣幻想起羅浮宮,也許是經過挑高天花板又能俯視地下室的那區中庭,隨意散步可以轉入某個展覽房間,或是跟隨陽光透過玻璃窗型落下的一段日光泳池步道,走到老舊的福利社般的販賣部閒坐(當然現在已不是那樣普通)。夏天時最好了,吹冷氣。冬天時也好,躲在這個白立方體、當做拜訪愛斯基摩人之家,不過這些都比不過某次我和房東女王坐在展場深處的長椅,安靜地看著鏡框窗台,那一架架一度近一度遠終究消失的班機,天色依舊依著心情變換著。
「平靜遊樂場」,我私下如此定義,那兩年的青春沒有別人繽紛的戀愛,週末我都是這樣度過。偶有例外,在台北故事館還是私密咖啡館的彼時,曾經跟隨一個早熟少女,聽信她在藝文界的緋聞,又去了北美館地下室聽了一次當事人演講,「妳沒發現他眼神往這裡瞄嗎?他好緊張。」她很得意地賣弄她的禁忌未成年不倫婚外情,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茱莉蝶兒在「玻璃玫瑰」與山姆謝普惹的禍,縱使如此,比起日韓電影挑明就要觸犯道德禁忌的情節,竟覺也許那就是90年代不思議的浪漫。
我們都如此愉快地被蒙蔽了。
以致於1995年羅浮宮第一次在台北造成轟動的時候,我無法妥協拒絕參觀,愛要耐心等待仔細尋找,感覺很重要, 「也許是該朝聖,但藝術不該那樣子看」,這個念頭對17歲的我來說如此堅定,當時的我憎恨那附庸風雅的販賣感,這股風潮在後來延續分裂成兩種一窩蜂,排隊美食和層出不窮的展覽市集,2000年以後更餵養出為數不清的小清新,倒是我自己和世代妥協了,悲哀上班族責任制人生,再也想不起10多年前拒絕繳交參觀報告的傲氣,愈來愈認清自己根本與無限可能背道而馳的時候,我逐一走進排隊行列,參觀起一場又一場號稱不可錯過的原作來台,從專注展物本身,到不得不注意的展務贊助,每場成功行銷都讓我心的藝術確認更加離題。
一直到我們在暖呼呼的羅浮宮入口處脫下大衣和隨身包包寄放之後,與地板快速摩擦的聲響像是設定已久的鬧鐘,我才終於醒來,年少出走的靈魂也許曾經飄蕩至此,一切似曾相識。慶幸的是導覽導遊是我喜歡的那型知識分子,長住巴黎口條清晰,有一點年紀,言談之間接近公立高中國文老師,俐落地帶我們鑽進鑽出,不疾不徐再介紹一次那些耳熟能詳,例如:鎮宮三寶。
當我能零距離直視斷臂女神與她們巨大(並骯髒)的腳指甲之後,我就理解17歲的倔強是對的,當全世界的遊客都擠在這裡因為內心的歡愉而喧鬧,並沒有人過來阻止你使用照相機,沒有圍欄沒有停留限制,用自己的方式親近你想親近的任何一幅傑作,甚至還有一區名為「蒙娜麗莎」的搖滾區,女神就算不開唱也有這懾人的魅力,瘋狂而又荒謬,套以現今慣用的形容,這裡沒有一點代表刻意的文青氣息,藝術輕鬆自然而日常,觸手可及但請勿觸摸,給你自由那麼也請給我信任的默契,這就是我想像中的,我印證確鑿的,「平靜遊樂場」。
漫長的等待中,我並未如一個粉絲搜遍羅浮宮,不願精緻修圖或調光影片讓我在網上消磨時間,我寧願看到年份的老舊,一些痕跡一些斑駁,我只想接觸真實,羅浮宮強大的靈魂之感和凡爾賽的悲傷幽魂不同,浩大高貴的歡欣,帶了一點寬容,允許適度撒野,暫且不提「達文西密碼」有多有趣,早在「新橋戀人」老流浪漢偷偷帶茱麗葉必諾許在夜晚溜進羅浮宮,即恰如其分代表我心中小小的渴慕(因為劇中患有眼疾的茱麗葉必諾許在黑暗中是要「看」什麼呢?不過是完成她的藝術背景),其中最直衝內心的莫過於蔡明亮導演繼「你那邊幾點?」之後又跑去巴黎拍片,我的確很喜歡蔡導演一貫堅持用自己的方式和邏輯看待城市與人,儘管多數時候我們並不了解真正的用意,卻也著迷。我還記得獨自前往台北之家看「臉」的時候,巧遇puu來電,就順便一起看了,這的確不是普通的劇情片,充滿蔡式密碼,我充其量因為看過幾部,勉強讀得出一些,誰叫我們也曾在課堂上「夏日之戀」、「四百擊」呢?
尚-皮耶穿著希律王戲服,一身尊貴從地下道委身破牆而出,霎時從黑暗洞開光明,層層繁複的戲裡戲外,電影包覆著另一個電影、故事包覆著另一個故事,我們在小小的黑盒子電影院裡糾結,法國名模扭腰枝擺,唱著貫以台式秀場般冶艷的「我的心裡只有你沒有他」,這才傻傻地瞭解法文原版風味如此這般。我完全可以理解蔡導演的不好懂,過去一段時間我幾乎很是沒耐心,但當幾年過去,妳想著一些寂寞悲傷,像起羅浮宮,妳就好喜歡那些電影片段,不記得劇情台詞,不記得前因後果也無妨,單純那一畫面,往事如煙,學會感慨。
其實一進羅浮宮第一個接觸的作品「老者吸奶」(非正式名稱)竟是讓我噗哧一笑的,這該是伊丹十三的傑作,恕我不該僅看了「女稅務員」第一場戲就作罷:風雪中靜謐的醫院裡,一個老頭子正吸吮甜美護士豐盈的乳房,然後護士獲得老人的存摺印章完成交付任務…我心想,好啊,伊丹十三算你絕,導遊講解壁雕時,我怎麼也擺脫不掉電影情節,實際上作品背後為公公與媳婦關係。(儘管如此還是無法感受到感人的部份。)
也好在羅浮宮在2012年第二次來台,我依然沒報到,17歲的倔強回到家以後,我站在環繞著雕像的房間,各位裸體的紳士淑女們,我從不介意走馬看花,我只榮幸和你們共處一室,看見藝術家創作者們,如何用有限石材創造你們的無限保存,而我的有限生命僅需花上幾秒,即能明瞭這份不朽,即使我們誰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和金錢待在這裡太久,在我眼中這股活生生躍然的力量,說明不虛此行。
匆匆忙忙,火速搜刮了紀念品,瑪麗皇后也好、巴黎鐵塔建造中也好,其實紀念品區沒有太不一樣,觀光客排隊購買星巴克的巴黎隨行杯,幾天後在拉法葉會看到相同場景,卻是動輒上萬的名牌貨,在巴黎這看似平等,因為似乎沒有「再上一級」這回事了,購買一種繁華證明,然這一向不是我想加入的,於是我到郵局戰戰兢兢買了郵票,卻無法確定隨性一日工作三小時的法國人是否願意將我的旅程遙寄紀念,賭注般的期待類似人生的未知。
出了羅浮宮,杜樂麗花園也讓我思念北美館廣場,自從花博以後雖少了隱蔽的幽靜,但闔家光臨也沒什麼不好,譬如噴泉那裡也是,飛鳥和陰天綑綁低溫,別是一種黃昏閑適,絕對仰角的綠色鐵椅其實沒有特殊美感,低調的熱鬧,就這樣看著巴黎的天空,猜想陳湘琪還是尚-皮耶也許就是這樣不知覺睡著。
台北.巴黎,裝滿了我純粹單薄的青春記憶,撤展的油畫、裝置,偶然那些素不相識且久遠的名字、風格還會出現在其他的聯展或個展裡,展覽有聽說操作的商業模式,我即使到現在仍是喜歡自動忽略那一部分,畢竟真實的熱切騙不了人,如果不將渴望展現,不就枉費與生俱來的才華本能,痛苦地努力過,即使只有一名知心人,這打動也就彌足珍貴了,關於這點,梵谷之墓之於Don McLean足以說明……這,又是另一段旅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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