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最後更新於 2022 年 1 月 7 日
2003年.台北新鮮人 / 誠品書店
「我跟妳說喔,昨天徐克有來店裡,他說他很久沒來台灣了,結帳的時候還拿舊版的千元鈔耶!」早晚班交接時,同事見我便語帶亢奮地說著,大導演宣傳電影之餘額外光臨這小分店確實稀奇,但未在現場難以想像,所以他在書店買了些什麼呢?
台北旅遊的駐點風景
「你們有沒有賣那個,幾米?」總是香港口音,在櫃檯前我會碰到幾個客人這麼問,他們多半來自旅遊團,書店是台北旅遊安排的一道駐點風景,成櫃的幾米作品會為了香港客人擺放成區,雕琢過的陳列,以利大肆蒐購。
「祝您有個充實愉快的閱讀生活,晚安。」
「哎呀,你們真矯情。」懷民老師有回經過因他而佈置的雲門專區,恰巧聽到關店前對讀者的廣播,一身姿態地輕語,相映成趣。我和同事自然搭不了腔,默默相視忍住笑意。
畢業沒多久的我,在書店工作著,說穿了其實是四處碰壁後沒得選擇的選擇,倒是一向視我為叛逆的父親表示認可,原因單純至極:他認得來自台南的經營者吳先生,人不親土親、同代近乎盲目的鄉親支持。
事實上對於成為「書店店員」我是毫無想像的,書店日常不若電影演的擺擺書、整整書那麼優雅簡單,繁雜瑣碎的事不少,必須面對收銀機和服務台天天考驗怕生的我,時常覺得苦多於甜,更何況面試時店長也明確說過,經營的分類項目是「百貨零售業」,因此我有時在文具區學習包裝、禮品區擺設相機、影音區整理CD、VCD、DVD,忙碌的新手和整理不完商品們纏鬥,慌張無助。
「小姐,店裡放的音樂很好聽,但是同一張專輯一直循環播,還是有點膩,方便請你們換一下嗎?」
有位先生帶著不好意思的語氣,告訴正在整理書櫃的我,隨後又埋首他的閱讀,經此提醒,頓時感到羞赧,真沒想到,這份工作給我的第一課題竟然是音樂,除了木質地板、溫暖燈光妝點,這空間營造還需這一道氣氛調味,Luz Casal的歌聲忽然像催眠許久的提示,喚醒了我對書店工作的專注。
偶爾也有無法平常心的時候,譬如身形高大的吳先生安靜地存在於書店中,那普通卻也不普通的讀者身分,難以不用餘光特別關注,即便吳先生如前輩同事所言,對前線工作的同仁並不會過於嚴厲,極簡裝束也拋開媒體採訪或公開場合正式西裝的距離感,以致於我誤會吳先生離去前的轉身,是要特別叮囑什麼,錯過的目光交接卻讓我看見,吳先生不過是認真地又環顧了書店一次,以那若有所思的複雜表情。
「昨天吳先生有來店裡。」我說。
「喔?有特別說什麼嗎?」同事問。
「沒有,就是…來看看。」我答。
「嗯…吳先生大部分是這樣。」經驗貌似相同。
一年後,回到初入書店工作的夏季,店裡的冷氣卻壞了,正可謂心浮氣躁,我隨手換上剛進貨沒多久的「菊次郎的夏天」電影原聲帶,光點台北的密閉空間彷彿因此透進涼風,清爽多了,正這麼暗自陷入自我錯覺的時候,另一位先生前來詢問,像是偶然與巧合,讓我分享了這美好。
「請問現在店裡放的是什麼音樂?我覺得很好聽,我想買一張送給我朋友,就幫我保留在櫃檯吧。」
2017年.台北上班族
離開書店工作後,我才開始逛書店。
變換身分成為辦公室遊牧民族,逐薪水而飄泊,不同時期研究不同通勤路線,捷運站名、公車站牌、街道縱橫交錯反覆轉換,期間自然內化保留一張書店的分店地圖,許是過去服務台查詢頻繁之痕,每每在某些畸零的時段派上用場,當然目的性的搜尋亦然,書店理書的方式包含分店定位和屬性,甚至門市個人風格,消費者不一定習慣,偶有「書不好找」的反應,而我畢竟是訓練成了慣性,探尋其中反是樂趣。
你曾遇過吳先生來店裡嗎?
論感情,參與前置開幕的劇場店自是格外依賴,在中山南路旁、國家戲劇院裡,地窖般的隱蔽,夜裡暈黃的光影,彷彿招喚前來看戲的點點人群,進入幻覺寫實的分界,而劇院裡改裝過後的書店員工休息室裡,同步透過系統儀器可聽見演出時的種種聲響,切換為消費者模式時,我會在結帳時越過店員視線,盯著背後厚重門縫瞧,猜想當晚的舞台,又是哪款場景。
「小姐,請問是要找書嗎?」望得出神時,店員這麼問我。
「喔,沒有。」像在和過往的自己對話。
論心情,巷弄有店、大樓有店、捷運有店、醫院有店、百貨有店、深夜有店,城裡兜兜轉轉,與書為伍並不困難,重回書店的每次,除了雞婆順手整書外,觀察正在上書的門市店員是自然投射,詢問服務等待時,默念名牌上列印的「圖書管理專員」及其姓名,臆測著現職者的心態情緒,拋出一個個無聲疑問:這是你第幾份工作?做多久了?你真心喜歡書嗎?覺得獲得了什麼?與你的想像有落差嗎?還抱有熱情嗎?你自己最常看哪一類的書?最想推薦哪幾本書?進貨時發現有趣的書了嗎?你曾遇過吳先生來店裡嗎?其實是我自己的結案形式代換成疑問句,好奇是否能產生共鳴罷了。
處在知識匯流處,不得不承認環境影響之深遠,書店工作在之後的職場運用,保持一定的後座力,說是生活美學也好、說是行銷概念也行,原來日日接觸的潛伏意念,不自覺已將其精神摺疊、收納、打包於思考中,再藉由每回赴約般的進場,獲得一次版本更新。
大概是週年慶了、大概是晒書節了、大概是海卡展了、該去領生日卡了,一年的時序不脫幾個重點活動,也記不得幾年幾年的,就這樣過去,在自己習慣的境地裡繞,貪得優游低調的悠閒,兀自感傷老分店的珍重再見,躊躇著有點陌生的新店面。
直到那個夏日傍晚,吳先生的死訊無預警地在社群上蔓延開來,各界的弔謁迅速洗版,媒體很快進入名人離世的模式進行系列報導,喧騰數日,這才精算起,早在2003年職訓時便已得知吳先生深受心臟宿疾所苦,意外隨時可能襲擊,然這一日的來臨仍不能算平靜。
想起許久以前架上的一本暢銷書名:「我們選擇的告別」,按一貫的調性,書店沒有為吳先生舉辦人盡皆知的告別式,僅以印刷文字、黑白照片刊印在半幅報紙廣告致意,而我選擇到中山捷運站地下街新開幕的R79走走,狹長扁平的走廊像校園教室展示,在某段靠窗區段,空出了一隅模擬書房,桌沿佈置了白色百合,書店聯名卡發行時贈送給會員的紀念圓形燈款,微微照亮牆角,也照亮吳先生站在質樸紅磚牆前的彩色相片,來不及親自發表的「誠品時光」則攤放桌面,娓娓道來26年的原委和初心,從台北城出發的一頁頁精采書寫。
1994年.台北少女
翻閱「誠品時光」初段章節,90世代氛圍直撲而來,字裡行間盡是畫面重現,運鏡以縮時倒轉進行,停格在曾經的民權東路中山店身影,再從中山北路筆直前進,一路從市中心通往不同情調的士林、天母,最終我在陽明山展開求學生涯。
90年代裡前衛又美好的地景
「誠品的老闆很有錢吶!」同班的女孩在我稱讚她的筆記本後,有點文不對題地說。以我有限的理解,或許她的言下之意是:「這可不是一般的書店,而我懂得品味這樣一家店並且消費,如妳一般的平凡少女恐怕是無法理解的,我也只能解釋這麼多了。」早熟的布爾喬亞優越在她身上顯得迫不及待,同時微型的文青小清新在彼時埋下種子,至於令我眩惑的精選進口文具商品,約略是後期流行的選物店概念。
明明高中體制卻過著大學生的日子,放課後的入夜之時,轉由陽明後山直下天母,鑽進萬家燈火如繁星點點,那是我後知後覺認識誠品書店的一年:華語樂壇堪稱盛世、通俗的次文化以MTV影像式的瑰麗衝擊,成人世界體制抗衡與錢景看好同軌並行,那交織對青少年而言是初探城市展望無限繁華的壯志情懷,而書店如文案表述,是升起的一座城中之城,90年代裡前衛又美好的地景。
猶如初戀的天母店坐落在安靜的轉角處,緊鄰的則是新潮無比的星期五餐廳和Swatch錶店,進入書店後不忘流連迴旋梯一番,如同儀式,實際目的是走向別有洞天的戶外展演空間,小劇場暗潮洶湧匯集一場場城市想望,日與夜的交替、台詞與耳語的呢喃、幾個晚上的消磨,濃縮成我腦海少數不忍回望的記憶點。
「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推演到大學時期,老狼有首「同桌的妳」頗為流行,暗示青春稍縱即逝,「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分東西」,時勢悄然改變從不通知,90年代落入尾聲,無聲淡出告別,無從知曉往後竟會如此想念,連同那個很有錢的老闆、書店人口中的吳先生,也無從知曉誠品一路賠錢15年。
多年後職場裡大約26、7歲的年輕女子,意有所指地高聲闊論:「還在談論90年代的都是阿姨」,心想也無怪,年輕就是本錢,本錢足以主宰,儘管當時我是比妳還要青春的少女,也僅能以「經典」來包裝妳說的「過氣」。誰都不想只能鎮日懷念,只是歲月面前,誰能不沉浮與臣服,很快妳也即將面臨重新梳理回憶的過程,就發現自己不免陷入老套,感慨也是會傳承的,輿論談起與妳等齡的書店,奇異的苛責與鄙視推翻當初的時髦:「變了、變了,變商業了!」幾近憤怒,一旦為了避免淘汰而試圖的改變往往被嫌棄過於刻意,恰如女子懼怕隨時間長河老去,不過想造就各種綻放的可能,而當妳被後輩僅僅在意過往的一個數字、一種片面,總算懂得世界喜新厭舊之餘,年輕風華將呼嘯飛馳過站不停,該埋首耕耘的漫漫長路才正要開始。
此後,台北讀者
書店故事因為有了那麼點參與,形成一種劇中劇的味道,闔上閱畢的未完待續,像電影散場亮起燈,提醒該回歸現實,只是思緒還逗留在開放式結局,形體卻已在城內遊盪,熟悉交疊陌生,譬如行經八德路華山藝文特區,變身前的頹廢荒涼與華麗現狀,對我而言同樣具體,至今仍在一點一滴翻新,未來又將是何種面貌?翻越台北來回數年,翻閱台北眾多故事,作者的撰寫、讀者的閱讀,腦內的影像化,早已將你我的共同創作收錄這城、這書、這店,日後我會偶爾想起吳先生離開書店時的那一瞬回眸,繼而想起曾經,我也是個書店店員,因而讀起了那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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