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最後更新於 2021 年 12 月 1 日
喂~你要注意你的心內有時會輕輕浮起、輕輕傳來美麗的歌聲…
記得小時候看電視歌唱比賽,一旦有原住民…(對,那時候還是說山地同胞,再不禮貌的說法就不提了。)角逐較高的名次,更甚爭奪冠亞軍之際,參賽者的部落鄉親必定著族服盛裝打扮、勞師動眾,佔據觀眾席很大一塊版面,主持人訪問時不忘特別介紹一番,這當中,鏡頭會帶到某位神情威嚴的長者,畫外音則是聽見參賽者說:「這是我們部落的頭目…」
那是令我不解卻溫馨的一股氣氛,既不是家庭式的鼓舞,也不是朋友之間的熱絡,更不是忘年之交般的知遇真切,威嚴的那位長者領著那一群人靜靜地坐在那裡,聽著族裡的孩子唱歌,靜靜地傾聽,像是默默地守護著。
回過頭設想,那或許是原住民在當時社會最能展現的驕傲,因此堅持與重視的程度,比擬中華少棒扛起民族顏面有過之而無不及。
高山青~澗水藍,總是這麼樣反覆地唱著,阿里山代表著一個模糊的統稱,在那裡姑娘美如水、少年壯如山。
不過像我這樣一個無趣的北部盆地人,是不太懂得山嵐壯闊別具什麼格外意義,以致於在可以經濟自主的二十來歲,寶呆約我坐六個小時的火車第一次去台東,我答應前往只是單純地想著聽說東海岸線很美而已。
要不是布農部落的小孩前一秒還被大人追著打、後一秒卻可以馬上進入狀況張口就是一陣天籟,我還不知道那些面容,不只是把中央山脈的地理構造起伏成臉部輪廓那麼簡單。我是庸俗粗淺的,即使布農部落可能被稱為已是很商業(至少還沒到過度商業)的營利單位,我仍是吃驚不已易於滿足,這歌聲是立體的、是空間的、是山野巨壑、是迂迴小徑、是蜿蜒溪流、是涓涓穿透心坎的滴水,是縷縷飄邈輕煙隱含著神秘…當下我全然明白所謂的詞窮,之所以讓大衛達令的大提琴也沉默。
孩子們認真唱畢,恢復先前的嬉鬧,靈活地竄在遊客周圍,很靠近也很陌生,黝黑的膚色,兩潭湖水閃著清澈澄光,像另一個國境。「而我們竟拿著同一款國民身份證?」多奇妙的緣分,我心裡突然有著這樣浪漫的念頭。
但是拿著麥克風的原住民媽媽不是這麼想的,從原本單純是介紹剛才孩子們吟唱的傳統曲目,到介紹部落的文化生態,只因不經意提起原民的處境,慢慢地偏離了主題,原住民媽媽不自主愈說愈激動,聲音也止不住地高昂了起來,終於脫口而出「不要讓你們漢人瞧不起我們…」這句讓場面霎時尷尬了起來的表白。
漢人漢人,第一次直視這個名詞和我的關係,竟然這麼直接,那,該怎麼徒勞無功地去解釋說,大部分在「平地」的時候,比較常「被區分」的還有像是我家鄉這一派帶著悲情色彩的「本省人身分」,還有個很確切的過程是,那時候是「不准說台語」的,曾經。
有那麼一秒不想說成是同情的感同身受,是來自於相信我們都有彼此永遠無法理解的明白,就像來台單車環島的日本人,問起路途中諳日語的親切老人關於日治時代的一切,迷惘著原來那不會是得到一個單一純粹的答案,因為那是千愁萬緒極端矛盾的一種複雜。「而我們竟拿著同一款國民身份證?」多坎坷的緣分,我心裡突然有著這樣抱歉的念頭。
最後在寶呆發表:【全世界的海岸線都一樣】的宣言、朱木炎和陳詩欣隨後獲得兩面奧運跆拳道金牌,中華台北還是台灣還是中華民國(又要外國人如何在意我們這種明白呢?),總而言之島上的居民欣喜若狂,跟著留下叫做喜極而泣的眼淚,而我結束了短短的台東之旅。
坐在火車告別東海岸,一站一站緩緩抽離,我難以忘懷台東車站用不知道哪一族的母語播報著站況,大腦因此自顧自地叫出了一些關於大學時期上台灣史通識課程的零碎檔案,少不了馬關條約以及日本人(真是如影隨形的貼身歷史),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平埔族」的存在,日後很時興的古道、不甚明白的隘勇線、還有高山族、蕃的等級分類、以蕃制蕃…當中有個模糊的「上吊人數過多以致大樹枝幹彎曲」的反抗事件,但怎麼連結都只能想到紅葉少棒練習揮棒把輪胎都打進樹裡的畫面,最後是紅葉國小看顧紀念品的原住民少女支著頭,如成人般裝有心事的眼色,靜默地映在腦海。
然後發現自己的心裡的某一區塊,自動空出了出來,安置給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牽掛。
有 誰 能 夠 告 訴 我 , 風 從 哪 裡 來 ?
一年多以後,阿妹出了一張又寂寞又美好的專輯,叫「我要快樂」,我則是常常在聽黑人嘻哈饒舌的時候想起布農族的誇功宴。因為出外景分配的關係,去了位在淡水八里的打鹿岸拍攝,在等待胡德夫老師的演唱之前,先採訪經營者陳大哥,他不忘披上傳統服飾背心、不忘提醒胡老師不帶錶,有時候會在路上看樹看到遲到。
同行的青年才俊導演私下評論這地方「很商業」,並看著當時的灰濛天色說道:「這很像是一個希臘導演偏愛的場景」。「喔!安哲羅普洛斯?」我說。青年才俊導演用一個”我怎麼會知道”的不解表情驚訝了一下,所以呢?這地方該是「我們認為」的什麼「樣子」才「對」呢?另外說到陰天,我其實只會通俗地接著唱”在不開燈的房間”這樣而已。
相隔不久的幾個星期,也不知道哪裡得來的緣分,就在正值「45度C艷陽下」的宣傳期,由於罕見疾病主播楊玉欣客串演出,王小棣老師因此成為玉欣紀錄片的重要嘉賓,是不能不存在的份量人物,我硬著頭皮也怯生生地播了電話邀請,緊張程度自然不在話下,也羞赧於表達「老師我是你的戲迷,我是從全家福開始看起的,還有大醫院小醫生不知看了幾次重播…當然這次的戲我也有看…」類似這樣的話。
那天選在大佳河濱公園的一棵樹下進行採訪,傳播界的菜鳥執行也就是我本人,除了顧著胃痛腦筋也因此打結,戰戰兢兢做了很多天兵蠢事,一陣混沌之後小棣老師的手機響起,是來自山裡孩子們的歌聲,「啊,是誇功宴!」竟然這樣再相遇啊,我誇張地驚呼!小棣老師用一抹帥氣不失溫柔的微笑說:「是啊,孩子們都被我收在口袋裡。」
而那陣子電視的宣傳,剛好也是藍正龍飾演的腳色正在教原民小孩背九九乘法那段令人莞爾的預告。幾個月後,我如願進了電視台,一切如新。
也有那麼一點剛好,編導們除了負責台內新聞頻道廣告,還包括了客家電視台和原民台的部分拍攝,我遇上部門裡唯一的另一個和我同年的女生怡君,一個懷疑自己一定和鄒族有關聯,很信奉「祖靈」這款說法信仰之人。
怡君的膚色很健康,嚴格算起來是小麥色還稱不上黑,有一雙很有神的大眼睛,下睫毛非常地長,說真的,我還真一度猜想,她真有那樣的血統,常常怡君會轉著她的大眼睛,毫不避諱地說:是啊是啊!我希望我是!
我喜歡有怡君這樣外顯的夥伴,足以讓我藏匿熱情。
真是令人懷念的一段時光,即使我經常文案被打槍,或是有很多瑣碎的必須解決,但精神上總感到充足,如同我那在高中教英文的國中同學說的,這是一種input、output關係,生活生命本該如此啊。(曾幾何時這些都停滯了?)
當我回過神,我已是個被年輕女孩訕笑的過時熟女,生活除了追求KPI,養分早斷然消失,我嚴重懷疑這和楊德昌、盧昌明、孫大偉這類輩分等級,敢把時代剖析,勇於衝撞體制、真正的創意創作經營者離世有關,我實在無法對愈來愈安逸的流行文化有所期待,也許這像是八零年代正典文學看不慣小說族的猖獗,但當年我不也是沉浸在通俗言情裡的一株少女情懷?
「嗚沙、嗚沙」,直到有一天這個聲音這樣召喚著,一個經常出沒的歷史配對考題以一個重啟機制再次翻案,除了名字其他一無所知的英雄人物,不管在課本上還是硬幣上都只有一種表情,過去的名詞與形容詞組合之下,再包含現在的一種說法叫「政治正確」的東西,在一個流傳的五分鐘片長的影像裡被解碼。
「嗚沙、嗚沙」,一個存在已久、忽視已久的莫那魯道剽悍現身,帶來更為難的霧社事件,還有未曾聽聞 賽.德.克.巴.萊,連該怎麼排列組合都不能確定的一組字碼,在這島中央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水裡來火裡去,對抗著烈日當下。
「嗚沙、嗚沙」,那聲音訴說著手上揉擦不去的血痕、臉上深沉不褪的印記,所謂成為真正的人……震撼是那確確實實存在的曾經,震撼是那畢生的絕望與希望,投注的妝點竟是死亡。
當時我們僅止感受並意識到的,是那麼一股瘋狂執念,想寫下一頁屬於這塊土地原生的史詩,然而就像經常聽到的理想國片,不惜舉債築夢,卻也只能在眾人「深表欽佩並挹助極大精神支持」下嘎然而止,片尾莫那魯道扛著木槍的背影,鮮紅的披風張揚著,可惜無緣見他回眸。
迎面而來的風中緋櫻卻先預告另一種女性觀照,在宮崎駿電影千與千尋中所告誡的,別讓他們把你的名字拿去,卻難以類比高彩雲、高山初子、娥賓.塔達歐,這一生擁有漢名、日名、原名釐不清世代宿命糾纏的傳奇女子。(爾後電影版飾演初子的徐若瑄該不該視為某種巧合?)
接下來的故事,就是一連串的新聞稿了。
一開始還蠻擔心的,丟了為拍片而開的部落格網址給怡君,說是開鏡套票在賣,我們都莫名擔心這件事情辦不成,害怕題材太冷門,怡君總是比我熱切,就像魏導演說的,「在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選擇相信」,一口氣就是找人買了七套。(但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相信妳那些真的不是很有心的男人?)
走進電影院已是2011年9月,為了那一道彩虹,龐大的製作群得先來上一段不知盡頭煎熬身心的天堂路,在魏導演拍攝手札紀錄中,憤怒和焦慮幾乎沒有停過,我對照每個看部落格藉以舒坦內心苦悶的日子,清晰地像是面對電視台那段我已失去的光陰,真不敢相信如此平淡卻綿長的微小緣分,總算匯集成巨大的影像力道。
並且,不管是素人還是職業等級,每一個人都抵達終點,尚未總結成績之前,我已為這確定的畢業而感動,恕我無法客觀看每一場戲,因為我無法分辨山裡的日子,你們沒有沾染了那肅殺氣息,你們未曾交疊那些魂魄於身、你們沒將那震動帶進眼中的水色,否則你們看起來不會如此憂傷又驚心動魄。
唯一的好奇在於族人的反應?比方說那位身在台東的原著民媽媽會去看這部電影嗎?我忍不住又產生了荒謬奇想,想學著巴萬纏著莫那頭目說:「頭目頭目,你知道後來賽德克巴萊真的拍成了電影嗎?」想學著關鍵時刻的寶傑問:「頭目頭目,對於各界褒貶不一的評價你怎麼看?」
「你知道我們賽德克族是怎麼來的嗎?」我猜莫那頭目沉默良久後,頂多會這麼說。
分別在【太陽旗】和【彩虹橋】播畢的時候,我等到後面所謂八分鐘的天使名單字幕跑完才離場,若論及情意相挺可能還嫌矯揉做作,只因那歌聲就佔據心裡的特殊空缺,就在人群逐漸離場的當下,電影院裡我彷彿又望見那片觀眾席,幻化成霧照山林,與那飄然前來的靈魂相互交疊聚集,這次不同的是,引領著的那位長者不再沉默,終於開了口唱道:
「 孩子們,看見彩虹了嗎?孩子們,看見彩虹了嗎? 」
比賽至今仍在進行著,形式、技巧、內涵、層次,觀眾席與評審團論戰不休,一旁的我卻因先前的分心探尋,以至於台前的勝負,自始至終,記不得要去在乎。
倒是有一件令人心安的事實擺在眼前:孩子們看見彩虹了,我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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